能源浮岛，机械狗咖啡厅店内。
罗杰换了一身新衣服从员工间走出，先前的制服已经被他塞进厕所里的垃圾桶。事实上，他有着轻微洁癖，即便事情已经过去，还是会觉得一阵恶心。
但优待女士，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一直传承下来的法则。
那位始作俑者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正在一处座位上优雅地用手轻托着头，看向罗杰的目光饱含歉意。隐隐约约的，罗杰觉得这目光深处，有种别样的味道，就像她身上的香水味，挑逗但不放荡。他无法确定这种感觉，但被弄脏衣服的怨气，确实消散大半了。
托马斯警官和那位简讯7522都未离去，似是在欣赏一出戏剧，此刻都把目光放在罗杰身上。桌底下的动作尽管趋近无声，但罗杰知道，里面还藏着个人。
以新闻工作者的直觉作保证，罗杰意识到，自己此刻必须得说点什么，来打破店内尴尬的气氛和微妙的平衡。
“7522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之前的隔阂仿佛从未发生过，罗杰笑得像遇上了老朋友。
庆幸的是，对方并没有沉默。
“我不叫7522，而且，叫那该死的狗把键盘还给我。”
“汪~”吉尔很配合地演出。
罗杰轻咳两声，“咖啡店开业酬宾，所有咖啡全部半价，您确定不要点一杯吗？”
嘟嘟—“机械狗咖啡店最新优惠五折。——简讯”
真是敬业，罗杰面庞轻微抽搐。就算失去了键盘，7522先生还是未忘记他的工作，立刻在简讯上更新了一条新闻。
“我不需要。”简讯7522再次拒绝。
他的手指仍在空中飞舞着，仿佛有一块空气键盘被他虚按着，这或许可以称之为某种职业病。
“店长你好，给我来杯卡布奇诺。”
恬淡的女声传进罗杰耳里，是那位金发女郎的插手解围。罗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再跟7522这么纠缠下去，不知道机械狗咖啡店又要多多少负面新闻。他低头看向吉尔，后者心有灵犀，去调制咖啡的路上，顺便把那块机械键盘也给叼走了。
“等一下，”7522先生突然开口说话，对着吉尔道：“我也要一杯，和那位女士一模一样的。”
只剩下托马斯警长仍然一言不发。罗杰揣不明白这位想法，也不敢贸然行动，他设想了一下小市民遇见大人物的姿态。免费给警长来一杯？不太好，很明显托马斯对咖啡没兴趣，不然刚才自己已经点了。主动和他攀谈？说的越多暴露的就越多，祸从口出这个道理罗杰还是懂得。继续无视？更不应该，于情于理，无论是作为一名普通顾客还是联邦前警长，自己都没有把他晾在那里的理由，故意视而不见，反而显得更可疑。
罗杰一阵头大，他开始感慨起权与力的好处了。当你处在高处时，就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不用为对方的点滴而考虑万千。
他又哑然失笑，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天际市下城区的二等公民了，而是隶属于某个造成水晶浮岛恐怖袭击的反动组织成员，而托马斯，也不再是风光无限的联邦警长，是一个因为自己组织行动丢掉乌纱帽的失败者。这样想来，自己反而是占据了上风。
人生际遇的突变，让人总是难以一下适应。前二十年的卑微生活，让罗杰很难有一刻骄傲自大起来。
这般想着，却是托马斯主动发起了谈话，只不过这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在审问犯人。
“你不是能源浮岛的居民？”
罗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托词，“是的，我来自进步浮岛。”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托马斯并未就这个问题做出回答，他笑而不语，接着又问：“你是伊路人？”
“我有四分之一的伊路人血统。”罗杰忍着精神上的不适，说出这句话。
托马斯点点头，似乎在认同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雪茄，问道：“可以吸烟吗？”
开业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会有这种情况，罗杰稍作思索，答道：“请便。”
吉尔从后厨中走出，背上的机械装置顶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刚制作好的卡布奇诺。那位金发女郎弯腰接过咖啡，以罗杰的位置，恰好能看见一片的雪白的沟壑。他心念道非礼勿视，赶紧将头偏了过去。
女郎对他的目光似乎有所察觉，嫣然一笑，并无怪罪的意思。
7522先生轻抿着咖啡，看到这一切，很是不爽。他重重地将杯子放到桌子上，溅起的咖啡滴落到地板和桌面上，大声责难道：“怎么这么苦。”
他接着补充道：“我接受不了这样的味道。机械之神在上，这杯咖啡简直像一泡马尿。”
吉尔脑袋偏转过来看向罗杰，目光里很是无辜。
“这是您选择的。”它答复道。
“你可从未过问我的喜好。”7522似乎是抓住弱点，打开自己的便携终端，马上就要发新闻。
“可是您吩咐要和这位女士一样的咖啡。”罗杰提醒道，同时用歉意的眼神看向女郎，毕竟是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品味被比喻成马尿。
简讯7522才发现自己失言，佳人在侧，脸庞已经浮现一丝愠怒。
“我想您应该没喝过真正的马尿。”吉尔在一旁补刀。
“哈哈~”
这句话倒是逗笑了原本还在气着的金发女郎，她双手抱起吉尔，将它放在自己广阔的胸怀边，道：“这句话倒是没错。我叫安吉尔，你叫什么？”
“汪~”
吉尔的智能中枢再次宕机，好在罗杰及时替它补上，“我叫罗杰，是这家店的店主，它是吉尔，我们的首席咖啡师皆服务员。”
“lady，”7522先生再也忍不住，“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是这只机械狗，它绝对在我的咖啡里做了手脚。”
“这是我的名片。希望能认识你，安吉尔小姐。”前话刚落，7522先生又化作了一个绅士，在安吉尔的桌子上放了一张镀金的名片。
原来这家伙叫理查德，安吉尔不在意的内容，罗杰看得倒是很清楚。她轻哼两声，算是对7522这番道歉和自我介绍的回应。
“理查德先生，”一旁吞云吐雾的托马斯警官突然来了兴趣，“你在简讯工作？”
名片上直接就有的内容，被他这样一问，让人感觉内心不安。
7522显然也早已认出托马斯，与罗杰不同，他的应对显得老道的多，也许是他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在。罗杰只听见一段官方而正式的回答，看似长篇大段面面俱到，真正能提取到的有用信息却少之又少。
他甚至没有介绍自己的工作，反而是在讲获奖感言一般，把简讯里里外外夸了个遍。若不是亲眼见到他的工作，恐怕罗杰也会以为这是一位勤恳正直的新闻行业前同行。
托马斯警官显得极有耐心，他右手夹着还在燃烧的雪茄，不时抽上两口，目光一直放在理查德身上，却不与他发生直接眼神接触。这是一种让述说者比较舒服的倾听姿态，既表现了你的专注，也不会让对方产生紧张。
“我听说简讯在袭击事件中损失惨重。”托马斯像是很随意地抛出这么一句。
“是的，”理查德的语气逐渐严肃起来，他没有要透露更多的意思，点点头后就不再言语。
气氛再度微妙起来。罗杰悄悄瞥了一眼托马斯，前任联邦警长仍在关心这次袭击事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尤其是他本人还站在自己面前。他大致猜得透托马斯此刻的心思，有些不甘心，有想探究到底的欲望，也有些自暴自弃。轻描淡写，若即若离，是形容这位前警官目前姿态最贴切的词语。
罗杰转过身，打开了音响，播放一首抒情老歌。也许这首歌与酒吧更配，半醉的客人在慢节奏的音乐里追忆往事，但歌声响起的时候，却没有人觉得突兀。与其说这是一种打扰，不如说让这群各怀心事的人更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今晚事情注定不会按照罗杰设想的发展。
代表着人类身体缺乏能量来源的一声“咕咕”打破了安静的气氛，声音的力度显然盖过了音乐。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其吸引，罗杰恍然才想起自己的桌子下原来还藏了个人。他不得不应对着简讯7522的嘲笑、托马斯警官的疑惑和安吉尔小姐仿佛抓住偷情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对不起，晚饭吃得不是很多。”罗杰赶紧打了个圆场，希望就此揭过。
桌子底下旋即又传来一声饱嗝。
罗杰觉得安吉尔小姐的目光让人更难以理解了。
托马斯站起身，慢慢走向前台，以严肃的语气道：“结账。”
“我什么都没做。”罗杰脱口而出，等到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好在他反应及时，想起这位前警长只是一直在抽着雪茄，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您什么都没有点。”
托马斯点点头，并未再进行追究。以他多年工作的敏锐直觉，早已发现了不对劲，但今夜的他，不知为何，根本提不起一丝查案的热情，反倒是很享受之前一直在看戏的姿态。他在未卸任的时候，也曾想过，罪犯、警方和受害者，是犯罪事件的直接参与者，那么目击者和通过新闻媒体得知的群众，又会怀抱着怎样的态度和看法呢。
如果桌子底下是一名作恶多端的连环杀人犯，那么他这位已经卸任的联邦警长无疑是第一证人，若他此刻飘然离去，无所作为，等到事后案发，是不是所有的责任又会全然怪到他身上呢？这是不是意味着，旁观者同样有罪呢?
托马斯只觉得心中痛快至极，虽然自小培育成的道德观念告诉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正确的，自己无疑是迈向深渊。但罪恶的种子既已萌芽，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直接转身离去，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理查德。
罗杰看着托马斯的背影，一时竟觉得有些苍凉。联想起他离去时看向7522先生的眼神，罗杰记起，在托马斯卸任之时，对他进行攻讦最多的，便是这位新闻业前同行，行业中当之无愧的巨头——简讯。在最初的两天，每一分钟，都会有无数条有关于托马斯的负面新闻刷屏。至于真假，在信息轰炸的舆论攻势下，已经无人在意。群众们最终只会得出，水晶浮岛之所以受到袭击，是联邦警长一人的责任这个结论。
“我也结账。”
安吉尔一点也看不出来是醉酒过的姿态，扭着腰肢向罗杰缓缓走来，付款之后还不忘称赞：“你调的咖啡很好喝，我会再来的。”
待到安吉尔已经消失在门外时，罗杰的神色还有些痴呆，手中紧紧攥着写有她联系方式的纸条，觉得这一切仿佛一场梦。现在再回忆起来，对方的每一个微笑都饱含深意、暗藏猫腻，以罗杰曾新闻工作者的自我修养，绝对不会看不出来安吉尔对自己那不加掩饰的好感和一腔深沉的爱意。
这是陷阱，舍我其谁，罗杰想入非非。
“明明一个能用美人计就能轻松搞定的家伙，乔治还费那么大功夫。”吉尔摇摇狗头，不由吐槽。
随着安吉尔的离去，理查德先生再也没有继续坐在这里的理由。
他难得和罗杰好好说话，“伙计，做笔交易吧，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免费帮你咖啡店报道三天。”
见罗杰面色犹豫，他接着补充：“我保证不是负面新闻。”
“成交。”
出乎意料的爽快，罗杰将纸条递给理查德，对方接过后立即转身离去，像是要追赶那位金发女郎。
“汪~”吉尔小跑到理查德身边，扯住他的裤脚，道：“先生，你还没结账呢。”
罗杰看着7522吃瘪的铁青脸色，只觉得痛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