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湍急的水流声、嘈杂的虫鸣、清脆的鸟啼。
白晏在一片祥和的密林中悠悠地睁开眼。
此时他身处下游的石头滩,身下的卵石铺满了河床。自掉入山谷之后,他就在无意识之间被冲到了这里。全身都疼,一点力气也使不出。白晏恍惚了好一会才记起坠崖之前的记忆。
然后,他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哥经常这样告诫他。
耳边依稀响起了大哥曾经的话: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以后家中的顶梁柱;你要是哭了别人会怎么想,家眷会怎么想?
可他还是在哭,越哭声音越大。
这哭声终于惊动了林子。窸窸窣窣声传来,引得白晏偏过头——是野兽吗?想不到自己的哭声竟要把自己给害死了。想到这他破涕为笑,嗤嗤笑出声来。
“咦?你这人怪哩!”哭声引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人,“一会哭,一会笑,待会是不是还要闹上一闹。”
这说话没正经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蓬乱的头发用根枯枝杈定住,灰褐色的麻布袍子罩在身上,星星点点的泥渍布满了袍摆;斜挎着一个布包,布包倒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是他终日携带在身边,反倒像是他偷来的。
老头蹲在一旁,用手杖捅了捅白晏,又挑起他的右手,一边看一边“啧啧啧”。
整只手已经变得黑紫,唯有手心处残存着一点肉色。饶是不懂病理的白晏也明白:待到那一小块被黑紫色吞没,这只手就不用留了。而黑色还往手臂上蔓延。
“小子,算你命大,遇见了我。”老头解下包,翻找了一会,掏出一柄小刀和一卷麻布。
他用麻布在白晏右臂上紧紧缠了几道,捏着白晏的手腕用小刀在指尖上各划了一道口子,在腕上也割了一寸长的伤口,然后将手浸在河流中。紫黑色的脓血丝丝晕在水中,就这么被水流带走。
“慢慢来,慢慢来,还需一个时辰。”老头起身,临行前嘱咐到,“不许走,我去采点补血的药,再找些吃的。”
白晏轻轻应了一声,他不在乎这样子会不会失血致死。
死了也不赖……
手在水里泡了大概有了一个时辰,黑紫色半点都没消退,反倒开始阵痛起来。流水冲刷的伤口似是被小刀一点点在割。
老头问:“觉着疼了?”
他点点头。
“疼就对了!”老头捞起手,用干净的布擦干了水渍,“肢体中毒,皮下的肉渐渐坏死。能觉着疼痛说明肌肉还好着,好兆头啊。”
擦干净的手敷上了药膏,又细细包好。老头扶起白晏,将一只碗送到他嘴边,碗里掺杂着藤根的猩红色药汁是事先研磨好的,看着像血,闻着也隐隐有血腥气。
“这叫紫根”老头解释,“又叫‘龙血藤’,益气补血。”
白晏两三口咽了,药汁入口酸甜略涩,竟然不难喝。
“不是很难喝啊。”他说到。
老头扶他躺下:“你手上的毒还未拔尽,还需三个疗程,以后天天都得放血。”
现在手臂能使上劲了,白晏抬起右手——紫黑色未祛除干净,但手心的肉红色略略扩散。
“换作别的大夫,这手直接就截了。不过放三天血而已,不算什么。”
“一帮庸医,死读书,不思进取。”
“说起来还未请教——”
“老朽江湖郎中一个,谈不上请教不请教的。”
“是么。”白晏明白老头不想表露身份,便不再追问。不过他瞧见了老头包上用来固定带子的卡扣,那个形状在哪见过来着。
接下来三日,就如老头所说,割手放血。期间白晏还服用了大量其它的药物,按老头的话讲:连续放血,仅凭紫根是远远不够。
老头甚至捕了一头鹿。鹿性警觉,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当晚就烤了分食,老头也接了一碗鹿血让白晏饮用。
三日之后,手臂上毒素尽除。紫黑色褪去,力气也恢复如初。
“老先生,多谢搭救之恩。”
老头摆了摆手:“先别谢,手的确保住了,人却是活不了几天。”
毒随血脉散布全身,白晏手上的黑毒除尽,全身却不可能得到根治。如此,潜伏周身的毒素迟早会爆发。
白晏:“人各有命,或许我当如此。”
“这么说,能活对你便是最好的结果?”
白晏沉默了一下,随后点头。
大哥和随行的兄弟……生死未卜……唯他好赖地活着,还有什么可求呢。
“您是有什么办法救我这条命吗?”
“小子,救命的办法有很多,但是在这野林子里你没得选。你敢赌吗?”
白晏无声笑了笑:“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是死是活全看您。”
老头连说三个“好”,直夸白晏看着年少,却有不俗的气概。
该夸的夸完,该讲的得讲:“小子,林子里不乏稀世草药,光凭药力续命能最多保你十年,取药炼丹法这是其一;其二:洗血,蛇毒最先毒害你的手臂,因而手臂乌紫,其余部分看不出异常,但是毒素不会乖乖待着等你把它拔除,唯有清洗周身血脉,才叫真正祛毒。”
“代价是什么?”
“相貌。一旦洗血必是周身动刀,样貌也会大变。变成什么样我也说不准。”老头说完,就说去找些用的着的草药,让白晏好好想想。
还用想什么,还用想么……我要活,好好得活,活的够久,直到将那些人挫骨扬灰!
“我选第二种!”老头一回来就听见白晏这么说,“给我治,一定要治好!”
“那老朽就依你。”
这一天老头领着白晏来到一处天然的温泉,白色雾气和浓烈的硫磺味充斥着周遭。
老头选了一个小池子,刚刚好容纳一人。白晏脱去衣物踏进池子。温热的泉水浸泡,周身毛孔似乎也张开,享受着滋润。疲劳感席卷而来,白晏想起自己许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困了就睡会,调配草药需些时候,我在这守着。”
“嗯。”应了一声,耐不住倦意,白晏沉沉睡去。
但白晏这觉睡得一点也不踏实。一遍又一遍梦见那晚的事,梦见蛇群群起攻之,梦见自己大哥舍命推自己,梦见蛇群又缠住自己。
老头在一旁瞧见,叹了口气,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待白晏醒来,天色如墨,星星点点。老头在一旁篝火上烤着一条鹿腿。
老头:“醒了?饿了吧,很快就烤好了。”
“鹿腿上涂了什么?闻着还挺香。”觉睡得足,精神也变好了不少。白晏趴在池子边饶有兴致地看老头烤鹿腿,鹿腿滋滋冒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他确实有些饿了。
“喏!”老头举着鹿腿递到白晏面前,“今后几天你的口粮就是这个。”
“只吃这个?”
老头:“鹿腿上抹了草药汁,边烤边渗入肉中。多吃鹿肉补血,对你也有好处。”
“何时开始洗血?”
“随时可以。”
他撕咬一口鹿肉,边嚼边道:“那就来吧!”
老头取出一把尖头小刀在火上两面烤了,在白晏双肩、双腕、两肋、大腿、脚踝处各割了一刀,猩红在水中丝丝晕散。主要双腕和脚踝是经脉主要集中的地方,那两处血流得最快;老头并未因此下刀浅了些。
白晏明白老头为什么要让他泡温泉了。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四肢不仅感觉乏力,甚至有包裹骨头的寒意,就像一块冰在生血脉中。唯有温泉能祛除这股寒气。
老头掐算着时候,给他伤口进行包扎。
老头:“能受得了吗?”
白晏点点头:“还行,就是四肢有点发寒。”
“以后天天都会有种感觉。”他把白晏的手放回泉水中,“再泡一会就出来吧,伤口少沾水为好。”
白晏问道:“这样真能将毒祛除干净?”
“并不能”老头捏了块湿泥在指间捻了又捻,又用力搓了搓,将手展开给白晏看,“无论我使了多大力气手上的湿泥是怎么也搓不掉的,但要想祛干净我该怎么做?”
白晏略略思考了会:“用水冲洗。”
老头略略点头:“就是如此。放血只是消除体内积聚的毒素,最最关键的还是清洗。内服是一方面,外用是另一方面。”
白晏举起鹿腿:“这便是内服了?”
老头颔首。
之后几天,老头是每日给白晏割血,除了那条抹了药汁的烤鹿腿,白晏不曾进食它物,直至鹿腿剩下几根腿骨。
“是时候了。”老头说到。
割血的几天老头攒了不少草药,初步的加工,揉制后堆了有半人高。
勉强够用——白晏隐约听见老头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照老头要求换了个汤池子泡,先前的被血污染已不能再用,身下的这个预先撒了草药浸泡,算是半个药汤池。
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池子本身靠近泉心,池水比之前要热上许多。顶多泡半个时辰就不得不站起来吹会凉风,老头也不过问,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撒一次切碎的药末。
这么过了两天,白晏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却也说不上饿,不知道是不是那条鹿腿还未消化完,走山路这些年他也养成了耐饿的体质。
就这么到了第三天。
白晏觉得有些不对劲,池水似乎越来越热了。刚开始能待住半个时辰,现在一刻都撑不住。泡,起身,继续泡,如此循环往复。
“老先生,这池子怎会越来越热?”
“泉水不会无缘无故发热,是你自己觉着而已。”老头从一堆草药中起身,“比我预估的要快很多。”
他正色对白晏说道:“小子你记好了:把整个身子缩进去泡,只要能坚持半个时辰,也许会更快,你全身的毒就清干净了。”
他递给白晏一根空心草管,让其含着用于换气。就一把将白晏按入水中。还不忘嘱咐一句:坚持下去!
白晏此刻全身似火燎烧,周身经脉麻痒如蚁噬。
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