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顺心头正揣着疑惑,又急着要找到小宝好给他一顿耳巴子,于是脚颤腿软,步履携风,旁人见了都有些骇骇地躲开,瞧他要干什么。
他跟着老奶到了诊所门口,一堆小子大人见了老奶,忙说‘快来!快来!’,老奶们扑身携手,急急进了屋里,果见慧音双目紧闭,如同两叶弯饺,躺在病床上,小脸通红。
李奶奶早一脚过去,坐在边上,驻目含伤,好似床上躺着她的亲孙女一样,渐渐的,由不住眼眶里打着圈儿的泪水,朝着四面八方的人说道:“这怎么了?”
一个精壮脸瘦的中年男子说道:“这尼姑是你们庙里的吧?发了高烧,大概是冻得。”
边上余剩几个老奶闻听已旁若无人地开始诵经念佛了,这街坊邻居鲜少见到这类人物,小的们噗嗤一乐,大的们也觉得有趣,一时围在门口又语笑喧阗地热闹起来,几个小子出来进去,跑到左右又喊了好些人过来围观。
小宝见到了李奶奶,略有些眼熟,可能眉眼有些小毛的感觉,他就颇有些熟惯,于是说道:“今儿我路过,不小心叩了叩门,谁知她就这样烧的不成样子出来了,我赶忙就背过来了。”
李奶奶哦了一声,又看了慧音半晌,好像真的那就是她的孙女一样,其余人也都信以为真,只有些微大人心里疑惑着:真是做不够的戏,又不是一家子的骨肉,跟真的一样。
李奶奶转头又拉起小宝的手,小宝只觉一双粗皱生硬的老手捏住了自己,还没听她开口,只见人群后头挤过来一个人,嘴里喊着些什么,过来一看,原来是老爸!
王海顺拧起他的耳朵,把他提了起来,随即就掌脸要打,好在李奶奶手快,竟拦住了,王海顺甩开一手,作势还要打,说着:“不长进的畜牲!好好的,惹人家出家的姑娘干什么!我今天要不打死你,也不用养你了!”
话到心到,心到情到,冲了大脑,也顾不得对错真假,只为自己一句话的由头,手就掌了过去,重重印在小宝的脸上。
满屋随着一声光光的响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下也不用解释了,小宝又气又冤又臊又恼,眼里早急出泪来,捂着左脸就冲了出去,王海顺脾气一出,心劲才渐渐消减下来,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前后左右不停打量着。
李奶奶推着他的手说道:“你也是个急性子的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俺这庙里的,昨天恐怕是没睡好,一夜突然降温把她冻着了,要不是他背过来,不知道烧出个什么好歹来。”
王海顺似听非听,骂道:“早该挨一顿了他!”
李奶奶见他根本不听人话,面上也急忿起来,说道:“你这人太没点子!哪有你这样教小孩的?敢情不是你亲养的,一点都不心疼!”
王海顺说道:“一天到晚给我戳祸,昨天掏一屋子的东西,都是死人堆里陪着的,你说说,烦不烦人?今天还没见老实一会儿,又给我惹这事出来,我恨不得再给他两棍子。”
李奶奶再不想理他,由着他自说自话,自己也随着那些老奶一起念起佛经来。
王海顺对着人群就数落起小宝来,好似他没半点好处,大家似听非听,似笑非笑,有人笑说‘这孩子还不错啊知道把人背过来救。’,又有人回说‘都是不知道长了什么心眼子,好好的去庙边上逛什么’,褒贬不一,也没个定理,之后又来了几个老嬷,究竟也不知道是谁,来了之后,说不到两句,又念起来‘全能的神万能的父’和耶稣上帝等话,众人愈发觉得有趣,只这两队信徒的斗法都值得一掌一乐了。
看热闹没个兴头,是越看越热闹,但天公不作美,希望他们可怜那个躺在床上的小人儿,赶紧散了,于是天空紧紧地又吹起了冷风来,没多久,又飘飘撒撒下起了雪花,一街积雪还没扫尽,又白浩浩地铺了一地。
众人挨不住严冷,起初还抱着胳膊死撑,后逐渐觉得没什么劲头了,于是大携小,小推更小,说说笑笑一哄而散。
王海顺见人都走了,心里也想走,又觉得这事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似的,犹犹豫豫,在门口跐着脚,看着漫天的雪花,李奶奶瞧了一眼,说道:“你去吧!回头我们会去谢你!”
王海顺一听心里更不自在,说道:“这都是俺家那小子惹的,哪里需要你们谢?”
李奶奶见跟他完全说不了道理,推推搡搡,半承半就得让他走了,随即长舒一口气,说道:“真难缠的人!一点道理说不通!”
几个老奶也笑了,说了几句闲话。
却说小宝在众人面前挨了打,满心悲戚,淌眼抹泪地沿着大路狂奔,直直又让一街的人看了一顿笑话,心里更加难受,于是渐渐找了条小路,独自排解哭泣。
接着簇簇的雪花落下来,随着巷子里的空风,景象更加急促,他奈不住寒冷,站起来又闲步走起来。
脸上一直火辣辣的,疼不在主要,更多的是羞,他满嘴里抱怨老爸嘴上没个把门的,一张口就说得人四不像,什么都不是,明明自己救了人,却反吃了个哑巴亏,挨了个无名打。
他抬头一看,已走到了老街,前面有一个小桌,上面有一个蜗牛壳形状的汤壶,是专卖油茶汤的,说起来也算是这镇子的口味一绝,前街后巷虽有不少人家跟风学卖,但其中要数这老街上卖的油茶最老最正宗最入味。
外头一看,顶上一个大布棚,下面几个人围坐喝汤吃饼。他一摸肚子,果有些饿了,于是上前要了碗油茶,回头到一个烧饼摊子下要了两张烧饼。
小宝也是脸熟的‘老客’,虽然自己家也是卖这类小吃的,但是总由不住出来吃他们家的,这些人心里也揣着清楚明白,总笑着迎他,盼他天天过来光顾。
这时一看,他脸上红了一半,又显露着苦色,于是趁着递烧饼的当儿说了句:“今儿天冷,别冻着了。”
小宝抬头看了眼那烧饼老头,心里略略有些感激,见他一副心疼关怀的模样,倒是缓解了五分,就说道:“谢谢!我穿的还挺多。”
老头把了一把白白胡须,笑道:“这会又下紧了,赶紧去吃了滚汤暖和暖和。”
小宝答应着过去,在油茶铺子里坐下,不则一声地吃起来。
他也是个会吃造享受的人,手边有什么吃什么,这两叠饼子,一先搭在碗上,一半浸汤,一半悬空,喝一口暖汤油茶下肚,就一口薄脆烧饼,别人看了,直觉自己没他吃得香,口中渐渐生津。
也是这小镇上有能人,自古到今,一句名言叫做‘大隐隐于市’,这话又怎么是空穴来风的呢?
就拿这做油茶汤的老大爷来说,人家都叫他赖头子,名号怎么就叫出来了呢?全是靠着他谢了一个圆疙瘩的顶,别看他其貌不扬,嘴皮却是最尖锐通透的,是远近最有名的名嘴儿,一出场调停没有不给他八分薄面的。
要说他活跃的时期,如今也问不来了,那时的人,都讲究名叫工分的东西,可以用来换衣换饭换东西,所有的社员都挤破了头起早贪黑地干活,把工分看得比自己的命根子还重要,倒也怨不得,这个东西却决定了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可是人都精得很,都记得一句‘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的俗语,见这里干活不分老赖粗细,偷懒个一星半点的,没人知道,工分还是一样,又有所谓‘补助工分’的东西大肆普及,因此,风气日下,各家各户的生活又变得焦躁荒谬起来。
赖头子就是这队里一个头子,主管着镇上的一只小队,春季领头出村进田踏车、拉田,秋季收割、放场、挑渣等事都是要由他带着,别的队里那样,却独他队里风气肃然,没人偷懒耍混赚工分,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眼尖,邻里左右,挑三拣五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要说这是他天生的可就错了,人家惯会和人打交道,使的一手好到非常的捭阖交涉的法子,有干了几天活生闷气不服气要刺事的,早就被队里的‘小星儿’给汇报去了,这小星儿也是他创的说法,一队三五人安插一个小星儿,都是他上门一番游说之后甘愿为牛做马的人,要说他怎么说的,可就真是秘语了,但左不过熟读鬼谷战国,右不过通晓古来各种奇闻异事,那时候的知识分子啃起书来像只饿极了的老鼠,倒也不在话下,可他咬着字义,学到心里,用到手上倒是出别人老大一截。
这些小星儿的心服口服真像是把心眼子扎到了他的身上,有个风吹草动就汇报,之后思想工作,再加游说笼络,再大的事也没有不完的。跟着的人逐渐学了些教益,也能独自处理了这些说话沟通的事,因此后面汇报更少,大家无比自觉,因此队里的风气并不是因为某种神圣的思想洗涤,而是因为一种彼此之间的暗流波动而形成的自立。
而赖头子由于这些小星儿的一二口五相传,加之外队里不明就里的各种闲言碎语,渐次的成了神一样的人物,你可别不信,那个年头,一个教书先生教的成绩好了,人家都叫他阚疃镇的神,别说这万人服帖的主儿了。
堪堪的青春年华老去,他却仍一直活在这种高高在上的自信中,后来,工分制没了,他的热度也逐次的消减下去,一辈子风花雪月没个稳定的,到老孤孤单单,虽也看透了这世态炎凉,却也要为生计考虑,于是潜心捣鼓起父辈的老玩意来,把这一碗油茶汤煮得左右皆服,这次却不同,一个好名气又传了出去,又有人招呼他往日的那些事来,因此油茶铺子每天人流不断,天冷天热都好来他这喝一口润肠通体的油茶,每每来喝都觉口味不同,却倒像是施了魔法似的都合心意,于是呼喝左右邻里都来光顾,他这口碑一叫也就叫到了老。
这些事小宝起初并不知道,来的多了,总听里面各色人物的五言六语,自己在心里又整合了些,大致也就还原了那个世态的面目,他吃的油嘴肚饱,起身就要走,忽觉衣服里少了什么,左摸右掏,想了想,原来是绿玉斗不见了!
他惊得退了一步,忽而又想了起来,自己早就把那东西塞到了小尼姑的被窝里。当时趁着人不注意,悄摸塞到她的手里,隔着黑黑的被角,阴沉的绿碧,仿佛能吸收她身体里的病气似的,他惊喜不止又出了神,就忘了拿回来,后来李奶奶等人过来,他更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回想起来,他却有些担心,生怕被李奶奶失手发现,更藏了起来,可就不好办了。
于是赶忙顶着雪花,出门而去,刚跨出门槛,那赖头子停下嘴里的水烟,挚给他一把褐褐的纸伞,他呆呆地接了,只觉这东西有些年头了,心里生怕用坏了,赖头子却也看穿了这心思似的,呼喝道:“去吧!送你了!”
小宝听他说话,心里完全不想反驳,笑着撑开伞面,说了一声“谢谢大爷!明儿还来,给您擦干净的回来!”
赖头子接着抽烟,一脸的褶皱也看不出是不是笑,也再没说话了。
小宝心里暖洋洋的,步伐又恢复了稳健,踏踏着清风白雪,往那诊所而去。
却说那绿玉斗似乎确有神奇之处,隐隐杳杳中进到慧音的梦里来,她沉头晕脑,只见天空一个硕大的绿色物体笼罩着一切,她越发觉得这绿色出现得奇怪,最后猛然发现这竟是个大如岛屿的茶杯,悬悬晃晃挂在天空之中。
略略地她觉得心地沉静了许多,那种脑胀脸热的感觉也逐渐没了,于是挣扎着发烫的眼皮醒来,手边暖暖滑滑有个异物,她通体摸了一圈,惊觉是梦里那个巨大茶杯的缩小版,心里直道纳罕。
再看去左右,只见自己身在诊所病床上,满屋一股子酒精药物味道,李奶奶和几个老奶都在边上为她诵经祈祷着,另有几人站在门口聊天,一掀被帘,只见外头呼呼北风不止,裹挟着晶莹玉色雪花漫天飞舞,瞬间就扑了她们一脸,她们就又赶紧放下了被,嗦嗦哆哆地拉着手说笑。
她见老奶们都闭目静心念诵,自己也有些说不出话,反而一动不动更加舒服,于是又闭上了眼,静静地在佛音中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