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刺秦皇—香港動畫人的科幻狂想
- Author, 何桂藍
- Role, BBC中文記者
一個有著楚國祭司屈原記憶的機械人,穿過60年代的香港街巷,在紅磡登上火車,前往命定的葬身之地汨羅江;秦始皇找到長生不老之術,一直活到人類改造人與機械人共存的時代,獻舞的歌姬左眼突然爆出電光直奔秦始皇而去,與帶翼侍衛惡鬥直到身體被炸開,漫天掉落一地機械零件…
香港著名漫畫家江記(原名江康泉)與一眾香港本地動畫創作人,以刺激目炫的色彩、強烈的視覺風格,透過動畫將戰國人物融入香港場景,創造出這樣一個時空交錯的科幻世界。
香港一直是歐美、日本科幻作品熱衷描繪之地;由香港本地藝術家們自行詮釋這個城市,又會帶出什麼不一樣的感覺?
歐美、日本眼中的未來科幻之城
較為人熟知的經典科幻名作如《攻殼機動隊》(日本動畫)與《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以及近年一些科幻荷裏活大製作,如漫威《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 《變型金剛》、《環太平洋》等,均有以香港的城市景象作為背景。
「(外國作品中的)香港是一個龍蛇混集的地方,有一點無政府、地下社會的狀態,就是一個放大版的『九龍城寨』。因此她有很多可能性,(電影中的)主角往往能在香港找到隱世高人或神秘工具。」江記笑言。
在香港市中心,光鮮亮麗的玻璃幕牆大廈與殘破陳舊的舊式建築並存,既有充滿未來感的維港高樓,也有密不透風的唐樓、霓虹招牌、竹棚架、貼著民居低飛的民航機……擠逼、多彩而壓抑的城市空間,體現出資本主義極致的反差與張力。
然而以一個充滿異域色彩的城市作為故事背景,與以這個城市作為描繪的對象,創作意念上大有不同。「由香港的人創作一個作品給這個城市,我覺得很浪漫,」江康泉說:「我們對這個城市有很多想法,是其他作品沒有出現過的。」
以殘破唐樓為象徵的昔日香港市井風貌,經常出現在外國作品當中,已成為世界對香港的「刻板印象」。江記認為,打破他者想像中對香港的既定印象,重新演繹這些刻板元素,當中有很大的可塑性。
象徵香港的極限色彩
「我很好奇,怎樣的色彩體系可以代表香港。」
團隊目前推出了兩條動畫短片作為先導,具衝擊力的風格、鮮明的色彩運用廣受好評。這套風格承襲自江記一直以來的漫畫作品,江記就曾同這樣的筆觸為英國樂隊《Blur》繪製專輯漫畫。
大紅大綠的色調,充滿香港傳統市井風格:「粵劇、神功戲、紙扎(紙製殯葬品)與廟宇…我很沉迷那樣的用色。」
江記解釋,雖然這套源自香港民俗文化、將飽和度推向極限的「大紅大綠」色彩,驟眼看會令不少人覺得「土」,但它同時也是香港社會集體情緒的寫照。
「這麼豐富、『爆』的顏色……不是一種享受(enjoyment),而是覺得沒有時間、每一下都要去到最盡。」
「(這個城市的人)總是很急,要囤積財富、要將能量以最快最短的時間激發出來,好像不這樣就再也沒有機會,」江記形容:「要立即、很快做到最爆、最多,是一種對生命的不安與壓迫。」
香港《離騷》
為什麼一個講述屈原彈結他、楚王製作機械人、秦始皇活在氧氣罩內的科幻故事,要放在六十年代的香港發生?
他形容,戰後香港既由殖民政府統治,又有國、共勢力暗中活動,那種「七國咁亂」的狀態,恍如一個世界的縮影;而香港從漁村、轉口港、海外華人基地、中國大陸難民收容地、工業城市到金融都會,歷史發展每數十年就有極大變動,每一代人眼中的香港都不一樣。
「香港的歷史感很薄弱,沒有縱線;但從橫面去睇,同時之間聯繫著很多不同事物,完全沒關係的東西也可以放在一起,就像香港的茶餐廳,」江記笑說。
「這作品的一個主題,是將最瘋狂的事情拼貼在一起,完全不理會任何邊界:在視覺上,日與夜、人與機械人、生與死都難以分辨,歷史、時空的邊界亦是模糊的:沒有人問過我,為什麼屈原要彈結他?」
「在香港這個城市,可以放下邏輯、將事情或人物匯聚一起,這種結合充滿生命力,」江記說:「非常迷人。」
片名《離騷幻覺》,取自屈原最著名的楚辭《離騷》,一部充滿色彩與想像、意念天馬行空的文學作品;與此同時,屈原在辭中的叩問,也與當下香港的集體情緒呼應。
歷史上的屈原與楚懷王青梅竹馬,面對秦軍壓境,屈原主張抗秦,楚懷王卻受秦國使節影響,最終被誘至秦國,扣留至死。
「屈原深愛他屬於的地方(楚國),但那個地方卻變得非常陌生…他所堅持的信念不能實現。」江記說:「這種壓抑,也是令我對他感興趣的原因。」
華語世界的動畫前景
江記相信,華語動畫未來在國際市場上,可參考歐洲的定位:「在美國與日本主導的動畫市場當中,歐洲的製作規模比不上,但仍佔重要一席,靠的是他們自己的風格、在視覺藝術上新突破。」
「觀眾口味沒有國界,歐洲人也會cosplay《火影忍者》,類型才是觀眾群的邊界。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喜歡這個類型的觀眾。」
近年,在本地市場龐大的中國大陸,動畫產業發展蓬勃:根據上月發佈的《中國動畫電影發展報告》,2017年國產動畫上映新片有30部,觀影人次達4006.8萬。
而在市場較小的台灣,近年長篇的製作量也在增加,一些長篇如《小貓巴克里》及《幸福路上》,則以濃厚的台灣本地文化氣息獲國際影展及獎項肯定,其中《幸福路上》更獲頒東京國際動畫節的最佳長片獎。
對比兩岸動畫發展復興,香港近年雖時有聽聞動畫短片在海外獲獎(《離騷幻覺》先導「汨羅篇」也在日本「DigiCon6 Asia大賞」獲頒「評審特別獎」),但動畫產業卻未有發展起來,上一部被大眾記住的香港動畫長篇已是十多年前的「麥兜」。
江記強調,每年香港都有很多動畫製作人材畢業,他們的畢業作品在國際上也獲得認可,但產業、市場卻未能跟上。他探索過商業、資助等渠道,發現都不能支撐一部動畫長片的製作經費,於是發起眾籌行動,希望能夠引起更多人對香港本土動畫的好奇,拓展香港動畫發展的空間。
而以獨特風格掛帥的發展模式,最重要的莫過於反照自身,琢磨出屬於自己的特色與靈魂。
在江記眼中,香港不僅僅是一個摩天大廈與貧窮舊屋混集、視覺元素有趣的「背景」;在九龍城寨式的刻板想像以外,這個城市的時代精神,是他人無法代言的。
「剛才我說,香港的文化裏有很大的焦慮;但新一代人多了一份理念,與上一代人不同,」江記說:「這一代人正在嘗試用人生價值上一些美好的想像,去抗衡那份焦慮。」
「這是其他人的作品很少見到的⋯⋯而我覺得很值得去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