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期望成為某種存在,作品就無法真誠——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一旦期望成為某種存在,作品就無法真誠——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

2023-11-15

採訪撰文/洪玉盈
攝影/汪正翔

 

 

拍攝當日,來到位在板橋435藝文特區的「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Endospace,以下簡稱「煙花宇宙」),戶外草坪陽光清朗,工作室內周玥與葉長奇望著螢幕上一朵朵如花的影格,光影投射在兩人意念拔河的身影,斑駁如宇宙的碎語。

 

成立於2012年的「煙花宇宙」,擅長以光和色彩突破實體場域與視覺疆界,將非典型的影像帶入日常,轉化內在思緒,比擬為煙花樣態,綻放出迷幻宇宙。

 

早期發跡於獨立樂團、地下派對和影視圈的「煙花宇宙」,2016年「白晝之夜」以光雕作品《北門回到未來》受到關注;2020年12月於新樂園藝術空間展出裝置作品《巢》,獲得第十九屆台新藝術獎提名;2022年推出《離人》,為「煙花宇宙」成軍十年以來,首檔對外正式售票演出的音像製作,藉由浮空投影之技術,讓位在435園區的老劇院沉浸於電影感之中。

 

《離人》浮空投影(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提供,攝影/許紘捷)

 

 

初入業界 實踐想像  

 

「煙花宇宙」的兩位主理人,周玥負責視覺創作、展演規畫與概念;葉長奇負責音像演出,梳理視覺與音樂之間的關係,周玥形容,「我們的合作關係就像拔河,兩人的創作模式截然不同,因此能融合出特別的東西。」

 

他們是世新大學數位多媒體設計學系的同學,畢業後發現彼此都在劇場從事影像設計,周玥參與屏風表演班的影像助理,葉長奇則跟隨劇場影像設計師王奕盛承接劇團工作。十多年前,劇團在臺灣多媒體應用上是較為新穎的,當時,周玥與葉長奇認為未來的影像世界將不再侷限於電視、電影院和劇場舞台,而是日常存在般的隨處可見,這些相同的期待與想像,讓他們決定結伴朝理想前行,在2012年創立「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實驗室」。

 

最初,「煙花宇宙」理出三樣彼此想做的事:光雕、VJ和裝置,這些和劇場皆無緊密關聯,表示兩人得重頭來過,重新摸索切入點。經過一番資料蒐集與評估後,兩人決定先以「VJ」為主。(VJ,Video Jockey,影像騎師,指在與音樂同步的狀況下播放動態視覺的專業人員)

 

在擔任劇場影像設計之前,葉長奇對劇場完全陌生,而有文字障礙的他發現自己在閱讀劇本上的困難,他回憶當時似乎處在一種想做什麼,卻不太明確的狀態,最後發現自己還是熱愛音樂,「那是我從大學時期就很嚮往的事,許多時候我喜歡音樂勝過影像。」

 

進入VJ圈,葉長奇最開始並無酬勞可拿,從前置的音樂風格研究、影像製作至登台,籌備一場普通派對演出得花上兩天到一週不等的時間。即使懷抱著熱情,葉長奇也明白這樣下去難以維生,所幸半年後他們接到大型演出,幾個月後更有機會與葉長奇心目中的偶像DJ Krush於The Wall同台,擔任「DJ Krush二十週年世界巡迴台北站」的VJ。不到一年的時間,「煙花宇宙」順利上了軌道。

 

 

VJ工作一個晚上需與多位DJ合作,但DJ演出以即時音樂為主,無法預先製作影像,數小時的現場演出考驗即時演算與合成的功力,也漸漸形塑出「煙花宇宙」獨有的音像風格,「我們始終都以音樂為文本,不仰賴文字腳本作為創作溝通的線索與媒介,使我們在音樂詮釋上比一般的影像創作者來得獨特些。」周玥說。

 

當時,「煙花宇宙」的即興音像和對現場的敏銳度,也赴上了電視歌唱節目的風潮,2013年至2016年間,跟隨綜藝教母張小燕製作了200多集歌唱節目。這些有別於既往獨立音樂圈的訓練,使「煙花宇宙」更具規模與條件,也讓周玥和葉長奇第一次感受到「所做的事可以形成一種產業,得以被納入一個產業鏈中,並延伸出一個角色定位」,繼而在2014年正式登記為「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

 

 

無處不是關卡 養分來自挫折

 

對周玥而言,「煙花宇宙」看似幸運與順遂,實則無處不是關卡,所有的養分都來自「挫折」。

 

2016年,以光雕作品《北門回到未來》參與「白晝之夜」所遭遇的衝擊,至今仍為他們帶來深遠的影響。

 

那時,周玥與葉長奇在前置階段反覆推敲了幾種呈現方式,卻在現場彩排時愕然發現,投影的細節被稀釋與淡出了,因為北門是一座硃砂色的建築,而紅色有吸光的特性,與其對應的顏色也會消失。於是他們趕在一個星期內抽換所有視覺,改以建築本體為主軸,重新拿捏投影的範圍與限度,思考什麼樣的圖像能展現建築本身的特色與可看性。

 

《北門回到未來》作品一景(台北市政府提供,衍序規劃設計授權使用)

 

「建築光雕的難處在於,無法長時間進駐在場域中進行測試,至多只有演出前的三、四天,而『白晝之夜』帶來的省思在於,我們忽略了必須花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對話。」從此,針對光雕設計,在概念不變之下,「煙花宇宙」會慣性地讓展現手法保留最大的應變彈性,直到進場測試時,才決定最終呈現的樣態。

 

《北門回到未來》受到矚目,面對群眾提問「光雕、觀者和北門之間的關聯」,也讓「煙花宇宙」不得不加以思索,光雕藝術是否能回應人們對於公共性的期待?「原來,當新媒體藝術涉及到公共空間,就必須承載公共空間的責任與公共藝術的討論。」周玥想著,既然白晝之夜的街道是屬於大家的,就讓所在的人們用創作自由詮釋這座城市吧!

 

於是,2017年白晝之夜,「煙花宇宙」以台大總圖為主體製作《光雕投影:實驗三計畫》,其中「生命之樹」,運用光雕將圖書館變身為一棵茂密大樹,現場設置機台開放觀眾塗鴉,機器會完整記錄塗寫步驟並即時投影,「每一個圖畫過程都會投影在建築物上,彷彿在樹上結成果實,我們用這樣的共享形式回應2016年的挫折。」周玥說,開放塗鴉的十五分鐘裡,參與者在現場喧鬧的樂音和人潮聲中靜默,對觀眾專心畫畫的情境印象深刻。

 

《光雕投影:實驗三計畫》「生命之樹」作品一景(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提供提供)

 

「煙花宇宙在北門(《北門回到未來》)之後,無論創作或設計,質與量都明顯提升,門檻也愈來愈高,商業設計的要求也是其一。」周玥指出,從實際面來看,多媒體需要足夠預算來釋放創作空間,而奢侈品能帶動金流,一場車商發表會的預算等同一場演唱會的規格,唯有大品牌才能如此操作。

 

但商業案與藝術創作的兩相推擠,曾讓兩人陷入一段很長的混沌期,「我們想累積更多的創作基金,但如要達成客戶要求必須減少創作時間,因而陷入兩難,直到疫情之後漸漸才得以將創作和商業劃分清楚。」長年來,「煙花宇宙」未曾仰賴任何補助和贊助,甚至像是白晝之夜,為求作品達到理想而必須自掏腰包。 

 

自「煙花宇宙」早期作品:《失控的年代》(2012)、《海市蜃樓》(2014)、白晝之夜《北門回到未來》(2016),與近期《巢》(2020)、《離人》(2022)等,皆能從創作中嗅到所對應的時代氛圍,在與社會對話的同時,也回應己身遭遇。

 

 

七年級的他們關切著反核、都更等社會議題,也曾參與三一八學運,但後來葉長奇發現,事情的本質並沒有改變。直到他讀到印度靈性大師克里希那穆提所說:「任何的革命都是從外部開始的,無論政治或是戰爭,但幾千年下來,人類都沒有進步,原因在於,我們真正的革命應該從內心開始。」

 

他反思,是否因為人們處在社會體制裡,於是想藉由「體制」改變社會;但社會的主體是「人」,我們似乎應該先與人溝通,透過人們的內心轉化來改變社會。於是他和周玥認為,「必須先理解自己所處的狀態,唯有穩定自己,才有能力與他人對話。」

 

 

疫情給予靈感 《巢》應運而生

 

2020年《巢》或可視作「煙花宇宙」在一連串自我叩問後的沉潛回歸之作。從作品形成到展出耗時兩年,是「煙花宇宙」第一個獨立製作。自《巢》中所獨立出的一段音樂,就像續作的前情提要,連載出2022年的《離人》與《殘夢》。

 

時值2019年底疫情萌發至2020年全球爆發期間,在深刻且劇烈的衝擊下,迫使每個人必須共體時艱,周玥認為,面對這樣的情境,社會不應拒談個體的焦慮與辛苦,不應制約每個人理解己身狀態,而是應該有個能給予安全感的「巢」,作為重返己身的所在。

 

創作初始先有了《巢》的命名,同步進行的是音樂文本的拔河。當「煙花宇宙」將《巢》的概念傳遞給合作的日本音樂製作人DJ U-CAN(小澤雄治郎)時,他認為疫情當下應該多說點快樂的事,但周玥則認為,「創作中所傳達的,必須是自己相信的事或情感,是真實感到快樂而快樂,而非期待快樂而快樂。」接下來近乎一年的時間,「煙花宇宙」和DJ U-CAN從展覽概念,討論到創作的不安與掙扎,最終,DJ U-CAN發現存在於他內心的「疫情前的美好」未曾遠離,遂以此為靈感,寫下《巢》的最後一段影像音樂《追憶似水年華》(Temps Perdu),為作品注入一股不失希望的沉靜感。

 

《巢》於和平島公園展出一景(煙花宇宙數位音像工作室提供,攝影/Henry Wu)

 

《巢》這件裝置作品最早於新樂園藝術空間發表,該作以裝置結構分配空間,在狹長的展場腹地中,透明片狀壓力克元件構築成兩道破碎的牆,並貫穿展場,地面全黑的反光板交錯著投影與聲響,空間中絮語著疫情日常的浮光與思緒,「我們想做的是一種沉浸式體驗,除了投影與裝置,在步入展場開始,人與所在的環境就是展覽的一部分,空氣與感受都是完整的。」

 

像是以音樂寫成了系列小說,《離人》延續著《巢》中的片段,將DJ U-CAN所寫的一段音樂獨立出來,延伸成另一部完整作品,內容探討疫情時代中,人與家、人與人的距離。續作《殘夢》(2022年末),則以實驗電影的手法,將實際拍攝的錄像碎裂化,重新編織記憶與幻象,詮釋「煙花宇宙」對夢的信仰,作品「運用錄像、影像後期與人為演奏,將音樂視覺化,製作出一部長達30分鐘、純然的音像影片,是我們成立時就想做、也在做的事。」《追憶似水年華》則從《巢》中獨立成長,以衍生藝術和繪畫元素混作方式重製影像,2022年先後於台中歌劇院光之曲幕「RE:CAVE」和TAxT桃園科技藝術節展出。

 

《追憶似水年華》於台中歌劇院光之曲幕「RE:CAVE」展出一景(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林峻永)

 

 

作品如短暫煙花 綻放瞬間就是他們形塑的小宇宙

 

十年回首,「煙花宇宙」一步步完整了心之所向,而他們的心路歷程彷彿臺灣新媒體進程的一小塊縮影。依周玥的觀察,臺灣「新媒體藝術」的發展,應該是有史以來最靠近國外發展腳步的,落差不到十年。

 

她認為,新媒體藝術的產業優勢在於,臺灣電子製造業體質強大,有很好的生產線,想做的物件都有可能在「本地」完成,且不止於代工,也具有研發能力。而臺灣的網路十分普及,軟硬體人才濟濟,在科技藝術發展上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然而,「新媒體藝術」需要大量的研發空間與練習場所,而臺灣的高房價成為門檻,創作團體無力負擔大空間的租金,以致在作品展示之前,沒有足夠的空間進行整合測試,往往要到登場前一刻,才能看見作品完整呈現的樣貌。

 

再則,目前臺灣各項補助中,「新媒體藝術」定位仍十分模糊,但「新媒體藝術」製作成本高昂,亟需要完整且長遠的支持計畫。周玥說自己每年都會閱讀文化部預算書,她發現因為疫情的緣故,文化部開始針對文化科技、新媒體方面編列預算,鼓勵線上演出和各種形式的科技運用,但她質疑這是否只是一種短期的紅利?若不審慎將其制定為長遠發展的目標,難以賦予新媒體藝術成長茁壯的沃土。

 

從科技的進展中想像未來,「煙花宇宙」預見AR/VR/XR將不斷出現於人類日常生活中;而關於創作願景,周玥則給了一個「煙花式」的回應,如同「煙花宇宙」取自Endospace的語意,endo為「endorphine」字首,中譯為「腦內啡」,space意涵「宇宙」,「Endospace」即是「腦內小宇宙」的概念,「我們的作品就像煙花,多為一種短暫存在的狀態,無論光或聲音都不像畫或雕塑能長久保存,煙花綻放的瞬間就是我們形塑的小宇宙。」

 

「我們並不設定自己是何種存在,一旦期望自己成為某種存在,作品就無法真誠。」「煙花宇宙」將持續演算,合成著周玥、葉長奇兩人的外部觀察與內在革命,形式與命題不被定形也無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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