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一群人唱,好過一個人唱 ──阿爆(阿仍仍)的母語原創音樂私塾
2021-10-29
文/賴柔蒨
攝/陳佩芸
派樂黛唱片的錄音室裡,小小的空間塞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打光,主角阿爆(阿仍仍)應攝影要求隨意擺動身體。她在燈光照射下自顧自地律動,輕鬆、自在、流暢,密閉空間裡陌生的氣氛也隨著她的搖擺鬆動。
阿爆經常以頭巾示人,她今天綁的這款源自非洲女性。其實臺灣原住民文化也有纏頭巾和頭飾的習慣,不過阿爆是在學生時期玩街舞時,從非洲爵士( African Jazz )舞風接觸到黑人元素,社團表演集體做造型時,就會使用頭巾打扮。
16歲的阿爆離鄉背井來到長庚護校,住宿五年,校園生活充滿各種限制,不甘受限的她在框架裡玩到最大。校規只說不能染髮,於是她綁頭巾、燙爆炸頭,屬於「每天跑給教官追」的學生,叛逆的青春在街舞、歌唱裡找到了出口。
2003 年,22 歲的阿爆在歌壇出道唱華語歌,隔年得了金曲獎,得獎隔天唱片公司倒閉,於是離開歌唱事業。這段大起大落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但無法預料的機緣讓她在 30 歲後又慢慢往音樂靠近,而且是她的母語──排灣語音樂。
最近這兩年,阿爆的排灣語電音灌入大眾耳朵,在網路搜尋這位「普通女神」會得到海量的影音、文字專訪。2020 年,金曲獎年度歌曲頒給了〈 Thank You 感謝〉(《 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這首歌的創作初心來自多數原住民的信仰和生活與教會相連,阿爆因此想做一首福音( Gospel )歌曲,讓族人可以一起唱。而今,這首融入電子元素的排灣語福音歌,開始讓漢人對著她說「 masalu 」(謝謝)。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很早的時候有做音樂,後來停了七年。」我們聊了許多她的人生經歷,阿爆總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自己只是順著做選擇,言談間反射性說出「七年」這個數字。
七年,說長不長,卻也一點不短,是一個新生命開始上小學擁有自己社交圈的階段,是七年之癢,是 BBC 長年的紀錄片《人生七年》( 7 Years )。這時她想起以前的老闆曾對她說過,「不是你選擇音樂,是音樂選擇你。」
唱片公司倒閉後,她回歸本業成為護理師,原本的生涯盤算是去考學士後中醫,孰料離開音樂圈七年後,原民台竟找她主持節目。於是,她持續了幾年週間護理師、週末錄影的生活,這對她來說,是在固定的上班族日常裡注入刺激,並不覺得累。
原民台的工作讓她更深入了解不同的原民族群,於是在 2014、2015 年左右,她規劃了一年一趟的旅行,前往各個部落,看看族人居住的地方,但又覺得只看部落景點沒什麼意思,便「順便收一些歌,然後認識朋友」,這就是「那屋瓦( Nanguaq )環島部落收音計畫」的開端。這樣的採集工作常被外界理解成是為了保留傳統歌謠,並且被賦予神聖的使命感,她邊笑邊揮手聲明,這真的不是什麼嚴肅的計畫啦,「很怕人家覺得我是民族救星那種,我就覺得很恐怖,其實我都在玩」,語畢,是她慣有的哈哈大笑。
目前在「那屋瓦Nanguaq 」YouTube 平台上共有 21 首「環島部落收音」的影片,語言包含族語、華語和外語。收音的五、六年後,阿爆邀請了旅程中認識的 žž瑋琪、 Kivi 和曾妮,成為「那屋瓦文化」的合作對象。 Kivi 、曾妮參與了《 N1: 那屋瓦一號作品》(下文簡稱《 N1 》),這是一張以培育原民母語創作者為基礎的音樂合輯,žž瑋琪則在去年發行以爵士曲風為基底的全創作專輯《 žž 》。開始環島收音不久後,阿爆也在 2014 年與外婆、母親合作完成了一張記錄排灣族古謠的專輯《東排三聲代》,這是她一步步找回「母親的舌頭」的起點。
那屋瓦一號作品《 N1 》
從0到1培育新世代
排灣族是男女平等的社會,實行「長嗣繼承」制度,不分性別,由第一個孩子繼承家業。阿爆與她的外婆、母親都是家族裡第一個孩子,外婆梁秋妹(米次古)是部落古調領唱人,母親王秋蘭(愛靜)是傳統古謠歌手、部落文化工作者。母親其實從未要求阿爆肩負傳承古調或部落文化的責任,「我現在做這些事情,其實都不是我的預料啊!」
2016 年,在與製作人荒井十一的討論下,專輯《 vavayan. 女人》決定以靈魂曲風融入 R&B 演唱排灣語。而後,阿爆發現部落年輕人都在聽 K-pop 跳舞,他們可能連母語都不熟悉卻已經會唱韓文了,她發現「流行」能夠帶動語言。於是在 2019 年,她挑戰自己原本沒那麼熟悉的電音,推出《 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這張母語電音專輯融入了部落生活,甚至成為老師的母語教材與學校運動會的歌曲。銷量與商業上的成功對阿爆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母語音樂能夠被廣泛聆聽才是意義所在。阿爆說,或許有一天「大家會習慣聽原民流行,習慣有耳朵留給原民的新創。」
「一群人演,好過一個人演」,這句母親說過的話,阿爆記住了。她不只邀請專業的原民表演者,也邀請許多部落的國中、國小學生一起參與她的舞台共演,更進一步思考母語原創音樂的培育。
「原民流行樂的培育是我很想做的,因為我覺得好不容易,可能我自己有做出一點成績,但一定有很多比我更厲害的人,他們如果沒有繼續做下去,會很可惜。」因此她在今年發行《 N1 》合輯,邀請七位跨族群的原民新生代創作者,延續《 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的製作模式,與派樂黛唱片主理人黃少雍合作,以電子音樂為基底,參與者需使用母語(但不限制全母語),從挑 beat (伴奏)、寫詞曲、配唱到 MV 策畫的每個環節都要親身參與。
專輯發行後,阿爆也帶著他們四處表演,包含 2021年金曲獎開場,以及在總統府為東奧代表團舉辦的「 OUR HEROES!台灣英雄凱旋派對」。
用一首歌,實習一個族語音樂創作人從零到有的生產鏈,阿爆的母語原創音樂私塾小教室正式啟動。
一來一往,信任放手
阿爆講求「實作」,不會事先安排課程教學,而是請他們直接做、直接唱,「你講,跟你實際做,所獲得的東西不一樣,所以我會把時間留在真實做。」這是排灣族的教育模式。
阿爆說,自己從小跟在婚禮歌手母親身邊,一邊顧包包一邊聽台上的母親唱歌,她漸漸會哼會唱,等她長大一點,身兼主持的母親會在暖場階段讓她上台,幫忙合聲墊底,直接在台上唱,母親才會糾正她唱錯的地方。這是排灣族的「教」,先做,再說。
參與《 N1 》的七位創作者的音樂背景不一。阿爆在「 2020 MINETJUS 電音製作解密」課程中認識了 Natsuko夏子,她的樂團「珂拉琪」( Collage )在網路上已小有名氣,但當時阿爆並不知道,只覺得這個女生酷酷的,用電腦做音樂,很有自己的想法。籌備《 N1 》時,他們聽到一個 beat 覺得很適合她,便將這個伴奏傳給夏子,問她有沒有興趣一起來玩,結果這首〈 fu'is 星星歌〉入圍2021金音獎最佳電音歌曲。
相較 Natsuko夏子較為豐富的音樂創作經驗,另一名創作者 Kivi 一直以來的表演多是不插電古謠演唱,《 N1 》裡使用大量合成器效果的〈 macidilj 自己〉是她的第二首創作。剛開始作曲時,她認為自己做出來的旋律都不是主音,所以不好聽,因此十分沒自信;阿爆的回應總是一派輕鬆,先大笑幾聲,然後告訴她,「那很酷啊,那就(把它)變成一個旁觀者的歌好了啦。」
於是,演唱者在這首歌裡宛如敘事者,編曲運用吉他和節奏堆疊歌曲情緒。阿爆分析, Kivi 剛開始嘗試創作,所以不了解其實旋律本身是好的,而這種調性「有時候就是一種特色」。
若不是做原民音樂,阿爆其實沒有特別想當製作人, 「但因為母語的原創音樂,真的跟華語的原創音樂不太一樣,比方說,它有很多你在創作主題的選擇⋯⋯年輕人會很怕有一些做法會被罵,或踩到什麼線」。
但是她非常自覺介入的界線,「我當然很清楚,我可能隨便說一句話就會影響他(們)的決定」,所以她非常信任的放手,只是提供一個「安全感」。
「如果你是創作人一定都會有自我意識,他們都是很聰明、很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只是偶爾在某些地方打結」,這時阿爆就會幫忙梳理他們的盲點。也有一些超會唱、想當明星的人來找她,但阿爆知道沒辦法給予對方想要的東西,「創作人跟做 star(明星)是兩個不同的事」,她喜歡當她丟出一些想法,這些創作人會吸收後再消化成自己的養分,而非停在原地。
《 N1 》中最年輕的 Makav真愛,今年滿18歲,目前就讀音樂相關科系,朝流行音樂幕後的目標邁進。阿爆問她會不會想出專輯?她說想,阿爆提議:「 18 歲成年了,你(這時候)做一張專輯不錯耶」,於是真愛開始寫歌,每二個禮拜交一首,現在已經交完了,「你知道他真的很想要,你就會很想幫他。」
阿爆將明年重心放在幾個年輕人的個人專輯,同時也一直留心對族語創作有興趣的人,為《 N2 》做準備。
「那屋瓦 Nanguaq 系列合輯」連結了原鄉和音樂產業,「只要經歷過一次,他們就知道怎麼做出自己的東西。」她樂見「 N系列」的畢業生能比照這個模式開枝散葉,「他們可以創造自己的那屋瓦幾號作品,都可以」,她興奮地說,「每一族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母語創作人,每一族都有屬於自己的阿爆阿仍仍,我覺得這樣就很酷啊!」
都市原住民文化弱勢
參與《 N1 》的原民新生代並非每個人都擁有母語環境,而母語音樂創作能順勢讓他們透過寫詞學習族語,「然後你每次表演的時候,就多了一次講母語的機會。」阿爆說。
當年,環島部落收音影片中的 Kivi 才17歲,因為會唱古謠而在原民圈受到注意。Kivi 是住在彰化的都市原住民,生活環境以臺語為主,家裡也不太講族語,到底如何學會唱古謠呢?她是看 YouTube 影片,跟著歌詞的羅馬拼音學習發音、跟著唱,但卻不一定了解歌詞的意思。這讓阿爆意識到都市原住民文化弱勢的處境,也因此堅持環島部落收音的每支影片,不只附上族語的羅馬拼音,也一定要翻譯成華語。
阿爆在高雄長大,小時候也經驗過漢人的排斥與偏見,但她並沒有遠離原鄉台東金峰鄉,他們經常回部落,父母在家也會藉由原住民食物讓小孩不會對族群文化陌生。
不過她發覺第二代、第三代年輕的都市原住民,可能早已和家族部落生分,因此更難接觸原生文化。這當中,有的人會去考原民相關科系,想透過書本學習,「但是在這樣的找尋過程中,有時候也會有 bug ,畢竟書是別人的觀點」,阿爆認為,吸收書本觀念的同時,終究還是要親自去看、去感受。
如果對自己的部落太陌生,也可以從朋友的部落開始,實際走入原民生活的現場。又或者,很多都市原住民其實沒有屬於自己的族服,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阿爆指著身上大鳥國小小朋友做給她的飾品,「我會跟他們說,『你們不要小看這些東西,當你配戴習慣之後就已經是一種認同』」。
沒有族服沒關係,從配件開始,例如原鄉的皮雕、鑰匙圈,「這些小東西你每天在用在看,久了時間到了你就會想要去了解。」這是立基在個人的自主性上,畢竟並非每個都市原住民都覺得需要認識部落文化,阿爆認為這不需要批判,每個人有自己的時間表,而她對自己的定位就是,
「當他們什麼時候想到要問人,但不知道怎麼問的時候,可能可以問我,我可以給一些資源。」
音樂不是生活裡的唯一
這種積極卻不逼人的輕鬆態度,呼應了她對於年輕創作者的信任和放手,她嚷著,「我本來就不喜歡介入別人,我不想管別人,別人也不要來管我!」 說這話的她,讓人想像當年那個十多歲在學校叛逆的少女。
至今累積了些影響力,難免有人對她投射期待,給予批評指教。她說,遇到這種時候「你點頭就好」,講完又陷入大笑裡,這笑鬧的背後,是期許自己活得愈來愈自在,愈接近本來的樣子。
一向開朗正向、言談間總散發光亮的阿爆,難道從來沒有低潮的時候嗎?「大概就是得金曲獎之後,公司解約的那個時候吧!⋯⋯但是也沒有很久,大概打電動打了一個月」。
阿爆近來身體感到不適,醫生說可能是因為過度使用造成耗損。「因為人的能力有限」,她坦然地說。有著即知即行個性的她,當身體沒辦法配合意志行動時,會覺得沮喪,於是她開始調整自己工作的節奏。
一次一個重點,有餘力再做第二個,這是阿爆現在的步調,續航力比急著衝出某種「量化績效」來得實在。
她很直接地說自己不可能唱一輩子,比如聲帶肌肉就是會面臨退化等問題,所以需要年輕人承接。她更覺得音樂事業並非人生的全部,「這只是我生命當中很小一部分,還有很多別的事。」也因此參與《 N1 》的創作者都有各自的全職。先把自己搞定才能持繼,把生活過好,才是最重要的事。
這樣,也才能一個接著一個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