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如水，滑过面颊。

　　这是费城夏初该有的温度。

　　月光下一排漆黑的栅栏拦不住小院内争着往外冒的绣球花。一团聚在一起，淡淡的粉色，紫色还有天蓝色，伴着绿色的枝叶，格外的新鲜。这样一墙的花团锦簇一路沿着栅栏绵延，一直往下坡的路开着，好像要进入到十字路口的尽头，那对面是红砖的楼房，是大学的教学楼。

　　月光开始明亮，映衬着道路两旁的路灯光线有些发橘发黄了。丁安抬头看看月亮，又看了看这满墙在微风中跳舞的花，循着栅栏的踪迹一路往上走着。

　　最近的气温还算舒服，不过街头三三两两的美国姑娘都穿着各种短打，她们从街边的小酒吧，小食店出来，仿佛从周四开始，周末的轻松生活就来了。

　　“如果我也有这样的自由就好了。”丁安头脑里这样想着，不免觉得有些冷，也顺势加快了脚步。

　　丁安来费城读书快一年了，回想起刚来的那个8月，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脸上，好像曾经在国内的那些纷纷扰扰都和自己彻底断开了似的。

　　“断开也罢......”

　　她这样思索着，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人群最多的那条小食街，到了她住的公寓附近了。

　　丁安松了一口气，好像穿过人群也是一件格外让人紧张的事情。她住的公寓在松树街4039号，隔壁是一间小教堂，天主教堂华丽的建筑样式，高耸的尖顶，繁复的石纹，时常让她驻足观望。只是这间教堂的大门总是紧闭着，她很少看到有人从庄严的正门进出。但是偶尔回家会听到里面有人唱歌，歌声忽远忽近，悠扬，神圣，伴着夜晚偶尔经过的巴士和轿车呼啸的声音。

　　这成为她即将到家的标志。

　　路过一小片露天的停车场，丁安就到了公寓楼下。一楼大厅层高很高，刷卡进入后能看到两侧的信箱和门口的长凳，这里是供大家取快递和信件的地方。只是近日公寓里总有包裹失窃，她都不再往公寓寄东西了。家里人寄来的包裹也得亲自走两三个街区，到邮局去取。

　　“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凡事谨慎点总是好的。”

　　丁安揉了揉眼睛，便坐了电梯往住处走了。开门的一瞬间，她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这是一间单人公寓，她自己一个人住。书桌上放着一罐早上没喝完的牛奶，她也不管了，整个人完全横躺在了床上。

　　今天一整天的课程，注意力高度集中，去探讨那些复杂的学术概念，好像完全没有精力去想任何让自己烦心的事情，尤其是，国内的那些人，那些事。

　　她没有开灯，仅仅留着窗口的月光照在床上还有她的胳膊上，闭着眼睛，突然一些回忆的片段慢慢地闪现，好像一阵一阵的海浪，托着她，推着她，由不得她不去想。

　　一年前，丁安还在杭州，那个时候陈孝渊也还在身边。几年的相处，两个人早就像亲人一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杭州的回忆是温馨的，但也是焦灼的。有一起漫步西湖的闲适和凉爽，也有陈孝渊因为工作不太顺利而自暴自弃的无奈。

　　杭州最后那个夏天，丁安带着疲惫，失望和落寞离开。她收拾好行李，仔细理出重要的书本文件，陈孝渊坐在电脑前，不知道是不是在完成迟迟没有完成的工作任务。

　　“我后天从上海飞纽约，你真的不陪我一起去么，我问过了，其实你可以办一个伴侣签证的。”

　　丁安一边合上行李箱，一边缓缓试探着，她内心知道他不可能迈出这一步的，但是她还是迟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陈孝渊点击鼠标的手停顿了一会，缓缓起身走到丁安身旁的沙发边。

　　“安安，我真的很想陪你，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工作的事情让我焦头烂额，我答应过父母要做好建筑设计的工作，他们帮我争取到了现在这个设计院的工作机会，如果我和你走了，恐怕我爸妈也会冲到机场拦住我。”

　　他拍了拍丁安的肩旁，看到她依然低着头擦拭着行李箱，温暖的台灯发出的光，一半照在丁安的脸上，她的睫毛长而垂，柔和的侧脸看不到明显的情绪。陈孝渊看着她，好像面前的丁安和初相识时候的她不太一样。

　　那会儿她们在杭州龙井的茶田里拍照，她穿着白色装点果绿条纹的裙子，笑容和茶树还有阳光融为一体，明媚，无忧无虑。再后来，聚少离多的日子，陈孝渊在加拿大读研究生，她们在冬天和夏天团聚，她飞十几个小时，辗转从上海或者BJ去见他。

　　多伦多冬天的大雪把丁安兴奋坏了，在雪地里玩闹，吓得陈孝渊一把把丁安将双手踹到口袋里捂住。

　　“你这样可不行啊，这可是零下几十度，你不能不带手套。”

　　夏天，两人因为陈孝渊租的公寓到期，搬了一次家。一个傍晚，从陈孝渊读书的学校的一个校区回到另一个校区的路上，突然就下起了暴雨，雨水噼里啪啦，好像是泼水一样，两人飞奔着跑到一家医院的屋檐下避雨。

　　等待雨停的档口，陈孝渊搂着丁安，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丁安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她抬头望着陈孝渊说道：

　　“我和你能够一直在这里避雨，能够在这里困住两个小时也不觉得无聊，我想我们也能在一起一辈子了。”

　　陈孝渊笑着拍拍她的头。雨水模糊了稀稀拉拉来往的车灯，一闪而过的这些记忆好像都变得很远，很轻。

　　“行李好了。”

　　丁安起身，拍拍陈孝渊的胸口。陈孝渊才从记忆的大雪和大雨里回过神来。

　　“明天我送你去机场，杭州到上海的机场也得一两个小时，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好。”

　　费城的夏天天亮得很早，清晨有自行车铃在窗外响着，丁安感觉手臂有点微微发麻，缓缓睁眼，原来是周五晚上太累，直接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大早，连闹钟也没响，反而是窗外的自行车铃叫醒了她。

　　她起身，走到窗户边，一点点凉意从窗口传到房间里，微风吹在皮肤上，她觉得很清爽。望出去，楼下的停车场有清晨的阳光铺了半片，几个黑人小伙子在停车场的空地打篮球。

　　因为这片街区人比较少，所以停车场大部分时候没有太多车停着，这反而为附近的学生提供了一个活动的场所。

　　篮球拍打地面哒哒哒的声音，男生们偶尔喊叫几句，看得丁安出神。

　　她想起来昨天回来后一直没看手机，不知道会不会让陈孝渊担心了，便赶忙合上窗户去到书桌边，从书桌的包里翻出了手机，果然有五六条未读消息。

　　“他这会应该在吃晚饭吧。”这样想着，丁安给陈孝渊回了个电话。

　　不过电话铃声一直响着，但无人接听。

　　丁安顿时感觉有些失落，好像和陈孝渊在一起以来，两个人一直经历着这样的异国关系，不是他在加拿大读书，就是她在美国读书。冥冥之中，他们要成为最亲近的人，可又无形中有股力量让他们成为最远的人。

　　丁安拿着手机走到厨房，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放进微波炉，一边看着美国学校里的mailing list，这是方便留学生发布各种信息的重要渠道。她这些天一直都想买一个加湿器，费城太干燥了，于是一直在关注mailing list里面有没有人出售新的加湿器。

　　五花八门的邮件信息中，有一条邮件吸引了丁安的注意。

　　“有杭州大学校友在费城的么？能做导游参观一下费城吗？”

　　“这不是自己的校友么？原来在费城也会有校友来的么。”丁安脑子里有点好奇又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开了那条邮件。

　　邮件正文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简单的如题二字。

　　丁安心里笑笑，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正要退出页面，却不知道怎么的手指碰到了回复键，邮件的回复框顿时弹出页面来，空白的对话框和她此刻空白的思绪一般，只有跳动的光标提示她，应该输入点什么。

　　“我是。”

　　她打下了两个字，点击了发送。

　　这时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把她吓了一跳。丁安放下手机，连忙拿出微波炉里的三明治，吐司微微有点糊味儿，但是她倒是很喜欢有点焦黄，干脆的吐司，这点和陈孝渊不太一样。她有时候觉得，他们是很像的两个人，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完全是地球上的两极。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两个人相处三四年，她也不能完全道明白。

　　阳光开始明朗起来，透过玻璃窗，将窗台边白色的宜家书桌照成了暖粉色。这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她初来美国时自己和朋友从宜家买回组装的。大件的包装初送到时，填满了整个屋子，丁安1米64的个子，虽然平时也还算独立，可是望着这么多需要组装的零件，她也曾陷入深深失落。

　　丁安的朋友于佳惠是同学院一个BJ女生，瘦瘦高高，性格非常开朗。知道她为难，特地拿了工具箱来，两个人各种折腾几个小时，才有了这个房间里布置的雏形。

　　她边和佳惠一道拧着螺丝，忖度着，要是当初孝渊和我一起来，要是像当初我们在多伦多搬家那样在一起，该多好啊。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进来，丁安放下手机的三明治，她赶紧抽了一张纸巾擦擦手便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陈孝渊熟悉的声音。

　　两人聊了一会，聊到陈孝渊能不能来美国见面的事儿。

　　丁安知道他可能还没有准备好，因为陈孝渊只是刻意去回避或者转移话题。

　　对方说话的声音忽然就像一个深夜电视机的背景音，她能听到，但是又有点听不进去。她只是看着手机通话页面黑色的背景，怔怔地发呆。这些年，陈孝渊是最亲近的人，但这些年他又像是一直在手机里生活的一个人。如果有一个确切的词语形容的话，那可能是手机宠物吧。

　　“如果他哪怕为我们考虑分毫，他也不应该这样自暴自弃，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在一起三四年了，这段感情难道不应该是两个人想办法努力到同一个城市生活吗？”

　　这样想着，丁安不免有些不悦，她打断陈孝渊的话，突然愤愤说道：“我就想知道这个暑假你能来见我么？就像我当年去加拿大见你一样。如果你来不了，你每天和我打这些无意义的电话又是做什么呢？”

　　电话两头的空气都有些凝固住。丁安听得见自己起伏的呼吸，也听得见电话那头有摩擦手机带来的轻微噪音。

　　但很快，电话就挂断了。

　　回过神来，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刚才说得有些过重了。可是心里又暗暗觉得有些解气，这些年她一再体谅他的难处，而他又何时为她考虑过呢。

　　丁安起身，正要放下手机，只听得新邮件提示音响了。她继续拿起三明治，并点开那个邮件提示的小红点。

　　是刚才那个校友，这次他发了一个手机号。依然和之前的邮件一样，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这样的邮件和社交风格，似乎带了些傲慢和不合时宜。

　　丁安想着这人是想找一个校友给他在费城做做导引，多少会来点客套话，没想到对方竟象一个老板一样，这样不礼貌，这样耍起酷来。便直接关掉了邮件页面，匆匆吃完剩余的三明治，和佳惠出门采购去了。

　　初夏的风，带点凉意，但是在阳光下又是暖的，丁安和佳惠一道穿过闹市，此刻的她从未想过，就是这样一封邮件，改变了她与陈孝渊的轨迹，更未曾想过梦境里的海港音乐会会真的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尤其是音乐会石凳上坐在她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