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环是星际议会统治下公民的身份证明，是集合了通讯、联网、支付、定位等功能的手环式灵装。生命环一旦开机便会绑定宿主，具有出色的防水、减震、耐火性能。可以说，生命环的重要性相当于一个人的半条命，没有生命环在议会统辖下的城市中寸步难行。生命环起源于议会纪元309年，直到……

　　——《时之痕·社会与科学》

　　明城星落区双子大厦甲楼121层。

　　黑色不透光的球泡停止上升，被短促气流推进横向管，飞到尽头。随着三声“嘀——”的提示音响过，球泡颜色变浅，两端的起泡子反向拉伸，将它破碎。球泡中，露出穿黑衣戴黑帽的年轻男子。

　　起泡子飞向两侧，没入墙壁。守在横向管口的另一个青年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去，解下配枪，塞进年轻男子手中：“江高督，实在抱歉，我妹妹她进医院了，我必须去看看。”

　　两人穿着相同的黑色制服，只是江风多戴一顶便帽。

　　“没事，快去吧。这里我替你值班。”江风把枪袋束在裤带上，“今天本来也闲着。”

　　“下次请你吃饭！”余子归冲进隔壁下降区的另一道横向管，手腕上的生命环在核验圈扫过。两颗起泡子从墙壁飞出，光芒亮起，透明的薄膜自两边吐出，合拢，形成球泡的形状。黑色覆盖全身，模糊了江风背影，余子归深深地吸口气，低头，眉宇间现出忧心：“可别有什么事啊……”

　　管口外，狭窄的走廊，安静，冷清，南端连着玻璃窗，北端是洗手间与紧急通道。江风目光扫过，看向正对自己的方形金属门。把生命环屏幕对准右边核验圈，录入信息。几秒之后，金属门中心旋转着打开，白夜舞厅里热烈的舞曲迫不及待从缝隙流出，与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暗色玻璃将白昼掩作夜晚，十六组水晶吊灯放射出金色的柔光，舞乐与美酒给男女脸颊染上酡红。江风小心翼翼穿过桌椅与酒客，挑到一处偏僻的角落——系在两棵假树上的吊椅，信自坐上，眼睛打量着周围。

　　几乎没有人注意他。

　　吧台内侧无所事事的酒保不停地擦拭着杯子，无意瞟见他，在他制服上停顿目光，然后友善笑笑。

　　江风稍微点头，也不笑，呆着脸。

　　会是一个枯燥的白天。

　　江风没有不满，这是他的职责。虽说晋升高级督察后很少有值守任务，但他也是从初级、中级过来的，这种任务轻车熟路。

　　自从半个多月前林将军遇刺案后，明城总署的压力给到星落分署，各种人群聚集的场所都要配备至少一名中级督察或者两名初级督察值守。即便如此，上周不夜城网吧还是发生了恐怖袭击案件，幸而附近的中级督察反应迅速，只是七人受到不同程度的伤，没有出现死者。

　　江风出院没多久，上周的案件没能参与，老杨为了让他好好恢复，一直没给他安排任务。

　　她提着裙摆走下舞池，酒红色提花晚礼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亚麻色长发盖住肩膀，垂到胸前。周围男士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身上，也包括江风。

　　“好像见过……”江风看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思索着，记忆中的某张脸与之重合，“哦，林将军的女儿？”

　　他怀疑林雅根本不记得自己。那会儿天很黑，而且他的脸也很没有存在感。

　　有男士抓住机会走近搭讪，江风便把目光移开——他还有其他呆要发。

　　目光又同酒保对视，那人促狭地笑出牙齿，仿佛察觉到督察瞬间的失态。

　　江风懒得做出表情，就闭上眼睛。

　　“还能这样明目张胆摸鱼的吗？”酒保依旧擦拭着杯子，睁大眼睛。

　　照例念力扫过全场，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呃？江风鼻翼翕动。惊讶或者紧张的时候，他会下意识这样做——老杨是这样说的的。

　　他感觉到一个异常的精神波动。

　　人在不同情绪时有不同频率的精神波动，平静时舒缓，激动时急促，但未修习过念力的普通人总有一个阈值，超越阈值的精神波动会对大脑、心脏等器官造成损伤。

　　那个人的精神波动剧烈到异常！

　　过于兴奋？或者是……

　　江风顺着念感，睁开眼，捕捉到那个男人，一米六上下的身高，白衬衫黑裤黑鞋，独自坐在双人桌旁，双手不住搓动着大腿外侧，桌上摆着一只空酒杯，壁上挂着液珠。

　　裤袋塞着东西。喝光了酒。没注意我。

　　随意地移开视线，江风心中默数十秒，起身，向吧台。

　　“一杯酒，嗯，就这种。”他站在吧台前，指着玻璃下一款橙色的鸡尾酒图片。

　　酒保讶异地抬眼，再低头，左手已经放稳酒杯，右手取夹具夹出冰块冰镇。手指挥动，三种基酒倾入量杯，再入摇桶，加上橙汁、柠檬汁，最后数粒冰块。阖盖，间或轻快间或迅猛地摇晃着摇桶。他的声音隐藏其中，调侃：“你也忍不住啦？”

　　江风推出一张面额一百的灵元——却是售价的四倍，压着嗓音：“替我给舞台西南角那个单独坐的白衬衫男人，我跟着你。”

　　酒保眼神茫然了瞬间，又看见江风抬起手，露出压住灵元的圆底五芒星徽章——是金色的！代表最高等级督察的金色！

　　心安少许，酒保重新审视面前的青年，暗自嘀咕：“看着显得年轻……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三十岁吧？”

　　江风不去解释，收起徽章，努力微笑，想让这三十多岁的酒保放松些。

　　笑得这么僵硬只会让人感到诡异好吧！酒保内心吐槽，不过想起最近相中的一款智能机器人，偷偷瞅了那个白衬衫几眼，终于还是一咬牙，一狠心。

　　琥珀般晶莹的鸡尾酒液淌过漏勺，在酒杯中汇聚为橙色的宝石，碎冰与金属碰撞出铃铛似的脆响，合拢，插上柠檬片。酒保先生露出挺身赴死的悲壮神情，摆盘，低语：“朋友，我的身家性命，拿捏在你手上了！”

　　“平静些，别把酒泼了。”江风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回答。

　　“不要怀疑我的专业素养。”酒保踏出吧台，脸上表情瞬间抹平，再套上职业的标准的笑容，挺直的腰，平直的掌，稳步前进，仿佛酒盘从传送带上平移向前，毫无颠簸。

　　江风隔着排酒桌，随意跟着，眼神飘忽不定，脚步轻盈无声。

　　首先，要观察是否有人过分注意白衬衫和自己。

　　没有其他异常精神波动。真的不是外人干涉导致的吗？是我多想了么？

　　嘈杂的声响、混杂的气味、醺人的灯光都被他屏蔽在外，念感里，那个白衬衫柴火一样燃烧，越烧越旺。

　　他的理智能维持多久呢？随着距离接近，江风终于发现了另一件东西——裤袋里的匕首。

　　不是热武器或者灵装。江风心中稍微安定，加快步伐，绕到白衬衫身后不远处。江风距离他三米左右，既不至于打草惊蛇，又能快速做出反应。

　　绷紧心中的弦，看着酒保一步步走近。酒保的表情很自然，但仔细观察，步伐有些僵硬，精神波动逐渐起伏。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普通人做到这种地步，已经难得了。

　　白衬衫抬头，双眼深深凹陷，神色慌张，而酒保停在他身侧，笑着张口：“……”

　　匕首！他手边银色的光，是匕首！

　　脑中空白，关键时刻，酒保竟然忘词儿了。

　　“……先生，我……”

　　不正常！不正常！

　　白衬衫心中发狠，暴起，抽出匕首，就要扑上前。

　　酒保感觉脖子一紧，身体猛然后坠，手中托盘倾覆。飞溅的酒液，清脆的碎裂声，众人目光聚集。

　　纤长洁白的手臂伸在身前，精致小巧的银色枪支握在掌心，黑黢黢的枪口指着白衬衫，声音像雨打芭蕉，带着清脆的颗粒感：“把刀放下，举起手来！”

　　红裙粘染上酒渍，踢开两只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右手食指虚扣着扳机，林雅微微仰起下巴，眯眼逼视着白衬衫。

　　江风鼻翼翕动，悄然贴近，默默在他们背后注视着。

　　女人？女人！

　　白衬衫不惧反喜，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脸庞充血而狰狞，眼球猩红。一步跨近，挥刃砍向林雅雪白的脖颈。

　　如此距离，只要稍有犹豫，白刃也会快过子弹！

　　白衬衫咧开嘴，颧骨几乎把双眼顶到一处。

　　“嘭！”

　　枪响了。没有犹豫，白衬衫跨步瞬间，林雅就扣下扳机。

　　一朵血花绽放，白衬衫笑容凝固，额头像被铁锤重击，踉跄，仰面。然而，匕首却脱手飞出，继续射向她的脖颈。

　　江风纵身，陡然横在两人之间，双手挥成圆，一手抓住匕首，一手揪住白衬衫前襟。

　　“啊——”人群中尖叫声姗姗来迟，一个个吓得远散。

　　瞄上一眼，白衬衫额前明显不是贯穿伤。

　　“麻醉弹。”林雅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并非声音中表现的那般镇静，右手垂下，左手上膛，目光横扫退散的众人，“为保证市民的安全，下一发，就是实弹了。”

　　她抿紧嘴唇，脸颊红润，眼神依旧凌厉，环视四周，个个都垂头，不敢与她对视。

　　江风瞟了瞟那支枪，默然无语，轻轻放平白衬衫，去把摔坐在地的酒保扶起身。

　　“谢谢，我没事。”酒保看看江风，又看看林雅，眼里疑惑。

　　“枪是我爸给我防身的。”林雅凑近江风耳边，朱唇轻启，声音细弱，只有他们两个听见，“我也是督察了哦，江高督。”

　　“还记得我？”江风侧目，脸上一如既往的无表情，反身走回白衬衫。

　　“救命恩人都忘记的话，太失礼了吧？”林雅小心跟上，避开地上的玻璃渣与酒水。

　　江风仔细检查了白衬衫的呼吸与心跳，再稍稍清理他前额的伤口，从上衣里袋拿出药膏，在他额头上抹均匀，一面轻声问：“为什么开枪？”

　　等了一会儿，仍未听到回音，江风才抬头，望向林雅。她抿着嘴唇，目光惶恐得像受惊的小鹿。

　　江风尽力缓和面部线条，似乎想挤出个笑容，但最后还是半途放弃了：“只是好奇，不是在质问你。”

　　林雅继续沉默了会儿，然后瞧着江风的脸色，试探地说：“如果犹豫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害。”

　　江风没有流露出不满或者满意的表情，当然，他本身就缺乏面部表情，接着语气难明地问：“你认为我不能应付他吗？”

　　林雅心头一紧，忙说：“不是，我是觉得……我觉得我只能应付他，而你可以防备潜在的团伙……你是高督嘛，更强的底牌应该在更关键的情况揭开，不是吗？”林雅忐忑地看着江风侧脸。她终于想起，一周前发的那本草草翻过的小册子里，似乎有那么几条，就是对擅自开枪督察的惩罚规章。

　　“好。”江风拍拍手，“这次是我允许你开枪的。”

　　“啊？”

　　左手手腕上的银白色手环忽然振动，江风一怔，伸手，拇指按住表盘侧部，投影孔对准右眼。一排鲜红醒目的大字弹在眼前。

　　紧急求援：双子大厦乙楼顶部，一名持枪绑匪，营救人质（杜观察使幼子）！

　　斜看，林雅眼中倒影同样是红色的。

　　江风若有所思地抬头。

　　念感中，一股强烈的灵力流在天花板流窜，须臾以后，舞曲戛然而止，伴随着黑暗暴雨似的倾泻舞厅。人们仿佛同时被剥夺了视觉与听觉，惊恐猝然野草般蔓延。

　　过热熔断了供电线路。江风拨动生命环。

　　“停电了？”

　　议论，喧哗，一团团微光鬼火似的在手腕上亮起，摇曳。人群不自觉朝着大门涌去。

　　江风单手扛起白衬衫，肩膀碰撞林雅，示意她跟着自己，向着人群聚集的反方向，左手按着耳机，生命环显示着通话状态：“121层，锁死大门。”

　　接线员看清是高督的来电，声音焦急无奈：“底层道纹基阵损坏了，我们的技术人员正在抢修。”

　　“即使恢复供电，在我或其他星落区高督要求前，也请务必让门无法开启。”江风郑重地重复。

　　林雅带上无线耳机，点亮生命环。

　　“大家请保持镇定，不要拥挤，不要慌乱，我们在这里！”眼见微光大多聚到门口，林雅大声喊话，却被嘈杂人声淹没了。

　　挂断，江风瞥了一眼瞬间跳出的急讯，也点亮生命环。

　　“袭击双子大厦的是……”

　　是群发的匿名信息。谁发的？目的是什么？江风不由警惕。

　　“是恐袭！快逃啊！观察使大人的儿子已经被绑架了！”

　　“逃吧，这些督察没一个顶用的！”

　　“连观察使大人都……”

　　大部分人没有听从林雅的忠告，谣言汇聚成骚乱，优雅体面的面具在黑暗中撕成碎片。方才彬彬有礼的绅士如今挤得比谁都凶狠，摔倒在地的女人或男人，即使哭嚎，也无人顾得上。

　　人人都想逃离舞厅，转眼一切乱透了。

　　之前白衬衫的袭击，加上现在的昏暗与混乱，放大了每个人心中的恐惧慌乱，局势逐渐失去控制，甚至有人疯狂地用拳头敲打金属门。

　　“鸣枪。”江风说。他一拳打碎了一处墙壁上的玻璃，拉住里头握手，顺时针旋转起来。

　　林雅举枪朝着无人角落，连开数枪，深吸一口气，竭力喊出声：“给我安静！”

　　暗色的落地窗随着摇杆旋转渐渐恢复成透明色，近午的阳光慢慢透进黑暗的舞厅，一缕缕，一道道，在林雅的亚麻色头发上反射出金光，伴随着她强烈的怒气一并射入人们的眼睛中。

　　哑声，阳光悄悄拂平心中的不安，尴尬地四望，绅士淑女们已经俯身，自觉搀扶摔倒在地的人。

　　林雅与江风对视，看出他眼中隐忧，放平枪，背对江风，对准身前：“这里交给我，你去吧，我给你开路。啊，不对，门已经锁死了！”

　　江风推开窗。

　　“喂，你不会打算跳楼吧！这里可是121层啊！”林雅听到声音，慌张回头。

　　她感到什么东西塞进左手中——一支枪。

　　江风凑近，声音清晰平静：“林将军给你的枪，不会有实弹。这里面是实弹，五发，没上膛，别忘了。”

　　窗外，五百多米的空中，温热的风从窗口灌入，江风像刀，将气流一分为二，飞旋着，在林雅发丝间流泻成丝。然后，一顶帽子按住飘动的发，也遮住她的视线。

　　“你也……喂！”林雅插枪，探出手，摸索身前，却什么也没抓住。空荡荡的，只有阳光漏过指缝。

　　翩飞，像燃烧的纸屑，淡漠的眼神中看不出恐惧，只有风在长啸，乱了发。黑衣飞卷，人影旋转，屈膝，翻滚，伏卧，算是稳稳落地。

　　天路！

　　在这五百多米的高空上，架着一条横贯明城的天空管路，从这里向前大约百米，天路从乙楼上部偌大缺口处穿过。

　　俯瞰下去，天路蜿蜒，马路横直，最下方是一个个黑点晃动，强烈眩晕感让林雅下意识退后，远离那扇开启的窗。

　　“你……”后怕，庆幸，林雅一时难言。耳机里响起江风的声音。

　　“到现在为止，你没有接到过任务吧？这次，也是恰巧在这里跳舞，对吗？”

　　毕竟是林将军的女儿，老杨也会有所顾虑。

　　林雅茫然点头。

　　“风力挺大，我也不敢一心二用，”江风蹲坐在天路上壁，按住耳机，暂未移动，“不过现在，三个任务，交给你。”

　　“第一，向我们分署的路雨高督请求支援，就说甲楼有疑似精通灵力与道纹的恐怖分子出没。第二，安抚舞厅市民，防止发生意外，那个白衬衫也交给你看管，我允许你开枪。”江风仰起头，平静的目光与林雅对视，着重强调，“第三，不许死。”

　　不等她回应，他朝她温和地挤出笑，转过身，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

　　慢慢，迈出。高耸的、蛇形弯曲延伸的天路上，他一个人，一步一步。风呼声成啸，发丝舞动，衣襟高扬，仿佛一面旗帜。

　　林雅看着他的背影，不敢让他分心，慢慢摘下耳机。

　　眼前恍惚闪过某个火焰与枪声弥漫的夜晚，也是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她躲在房间里，害怕得流泪不止，甚至不敢哭出声音。

　　她忽然挺直腰，对着他抬起右手，敬着军礼，贝齿咬紧，轻声而坚决：“保证完成任务！”